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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清照:聲聲慢·尋尋覓覓  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,凄凄慘慘戚戚。乍暖還寒時候,最難將息。三杯兩盞淡酒,怎敵他晚來風急!雁過也,正傷心,卻是舊時相識。  滿地黃花堆積,憔悴損,如今有誰堪摘?守著窗兒獨自,怎生得黑!梧桐更兼細雨,到黃昏點點滴滴。這次第,怎一個愁字了得!  注釋  ⑴乍暖還寒:謂天氣忽冷忽暖。  ⑵將息:調養休息,保養安寧之意。  ⑶曉來:今本多作“晚來”。  ⑷黃花:菊花。  ⑸有誰堪摘:有誰能與我共摘。誰:何,什么。  ⑹怎生:怎樣,如何。  ⑺這次第:這情形,這景色。  譯文  我獨處陋室若有所失地東尋西覓,但過去的一切都在動亂中失去了,永遠都尋不見、覓不回了;眼前只有冷冷清清的環境(空房內別無長物,室外是萬木蕭條的秋景,這種環境又引起內心的感傷,于是凄涼、慘痛、悲戚之情一齊涌來,令人痛徹肺腑,難以忍受了。)秋季驟熱或驟冷的時候,最難以保養將息。 飲進愁腸的幾杯薄酒,根本不能抵御早上的冷風寒意。望天空,但見一行行大雁掠過,回想起過去在寄給丈夫趙誠明的詞中,曾設想雁足傳書,互通音信,但如今丈夫已死,書信無人可寄,故見北雁南來,聯想起詞中的話,雁已是老相識了,更感到傷心。  地上到處是零落的黃花,憔悴枯損,如今有誰能與我共摘啊!整天守著窗子邊,孤孤單單的,怎么容易挨到天黑!到黃昏時,又下起了綿綿細雨,一點點,一滴滴灑落在梧桐葉上,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音。這種種況味,一個“愁”字怎么能夠說盡!  賞析:  唐宋古文家以散文為賦,而倚聲家實以慢詞為賦。慢詞具有賦的鋪敘特點,且蘊藉流利,勻整而富變化,堪稱“賦之余”。李清照這首《聲聲慢》,膾炙人口數百年,就其內容而言,簡直是一篇悲秋賦。亦惟有以賦體讀之,乃得其旨。李清照的這首詞在作法上是有創造性的。原來的《聲聲慢》的曲調,韻腳押平聲字,調子相應地也比較徐緩。而這首詞卻改押入聲韻,并屢用疊字和雙聲字,這就變舒緩為急促,變哀惋為凄厲。此詞以豪放縱恣之筆寫激動悲愴之懷,既不委婉,也不隱約,不能列入婉約體。  靖康之變后,李清照國破,家亡,夫死,傷于人事。這時期她的作品再沒有當年那種清新可人,淺斟低唱,而轉為沉郁凄婉,主要抒寫她對亡夫趙明誠的懷念和自己孤單凄涼的景況。《聲聲慢·尋尋覓覓》便是這時期的典型代表作品之一。  這首詞起句便不尋常,一連用七組疊詞。不但在填詞方面,即使在詩賦曲也絕無僅有。但好處不僅在此,這七組疊詞還極富音樂美。宋詞是用來演唱的,因此音調和諧是一個很重要的內容。李清照對音律有極深造詣,所以這七組疊詞朗讀起來,便有一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。只覺齒舌音來回反復吟唱,徘徊低迷,婉轉凄楚,有如聽到一個傷心之極的人在低聲傾訴,然而她還未開口已覺得已能使聽眾感覺到她的憂傷,而等她說完了,那種傷感的情緒還是沒有散去。一種莫名其妙的愁緒在心頭和空氣中彌漫開來,久久不散,余味無窮。  心情不好,再加上這種乍暖還寒天氣,詞人連覺也睡不著了。如果能沉沉睡去,那么還能在短暫的時間內逃離痛苦,可是越想入眠就越難以入眠,于是詞人就很自然想起亡夫來。披衣起床,喝一點酒暖暖身子再說吧。可是寒冷是由是孤獨引起的,而飲酒與品茶一樣,獨自一人只會覺得分外凄涼。  端著一杯淡酒,而在這天暗云低,冷風正勁的時節,卻突然聽到孤雁的一聲悲鳴,那種哀怨的聲音直劃破天際,也再次劃破了詞人未愈的傷口,頭白鴛鴦夫伴飛,唉,雁兒,你叫得這樣凄涼幽怨,難道你也像我一樣,老年失偶了嗎?也像我一樣,余生要獨自一人面對萬里層山,千山暮雪嗎?胡思亂想之下,淚光迷蒙之中,驀然覺得那只孤雁正是以前為自己傳遞情書的那一只。無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識燕歸來。舊日傳情信使仍在,而秋娘與蕭郎已死生相隔,人鬼殊途了,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語淚先流。這一奇思妙想包含著多少無法訴說的哀愁啊!  這時看見那些菊花,才發覺花兒也已憔悴不堪,落紅滿地,再無當年那種"東籬把酒黃昏后,有暗香盈袖"的雅致了。以往丈夫在世時的日子多么美好,詩詞唱和,整理古籍,可現在呢?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在受這無邊無際的孤獨的煎熬了。故物依然,人面全非。"舊時天氣舊時衣,只有情懷,不得似往時"。獨對著孤雁殘菊,更感凄涼。手托香腮,珠淚盈眶。怕黃昏,捱白晝。對著這陰沉的天,一個人要怎樣才能熬到黃昏的來臨呢?漫長使孤獨變得更加可怕。獨自一人,連時間也覺得開始變慢起來。  好不容易等到了黃昏,卻又下起雨來。點點滴滴,淅淅瀝瀝的,無邊絲雨細如愁,下得人心更煩了。再看到屋外那兩棵梧桐,雖然在風雨中卻互相扶持,互相依靠,兩相對比,自己一個人要凄涼多了。  急風驟雨,孤雁殘菊梧桐,眼前的一切,使詞人的哀怨重重疊疊,直至無以復加,不知怎樣形容,也難以表達出來。于是詞人再也不用什么對比,什么渲染,什么比賦興了,直截了當地說:"這次第,怎一個愁字了得?"簡單直白,反而更覺神妙,更有韻味,更堪咀嚼。相形之下,連李后主的"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"也稍覺失色。一江春水雖然無窮無盡,但畢竟還可形容得出。而詞人的愁緒則非筆墨所能形容,自然稍勝一籌。  前人評此詞,多以開端三句用一連串疊字為其特色。但只注意這一層,不免失之皮相。詞中寫主人公一整天的愁苦心情,卻從“尋尋覓覓”開始,可見她從一起床便百無聊賴,如有所失,于是東張西望,仿佛飄流在海洋中的人要抓到點什么才能得救似的,希望找到點什么來寄托自己的空虛寂寞。下文“冷冷清清”,是“尋尋覓覓”的結果,不但無所獲,反被一種孤寂清冷的氣氛襲來,使自己感到凄慘憂戚。于是緊接著再寫了一句“凄凄慘慘戚戚”。僅此三句,一種由愁慘而凄厲的氛圍已籠罩全篇,使讀者不禁為之屏息凝神。這乃是百感迸發于中,不得不吐之為快,所謂“欲罷不能”的結果。  “乍暖還寒時候”這一句也是此詞的難點之一。此詞作于秋天,但秋天的氣候應該說“乍寒還暖”,只有早春天氣才能用得上“乍暖還寒”。這是寫一日之晨,而非寫一季之候。秋日清晨,朝陽初出,故言“乍暖”;但曉寒猶重,秋風砭骨,故言“還寒”。至于“時候”二字,有人以為在古漢語中應解為“節候”;但柳永《永遇樂》云:“薰風解慍,晝景清和,新霽時候。”由陰雨而新霽,自屬較短暫的時間,可見“時候”一詞在宋時已與現代漢語無殊了。“最難將息”句則與上文“尋尋覓覓”句相呼應,說明從一清早自己就不知如何是好。  下面的“三杯兩盞淡酒,怎敵他曉來風急”,“曉”,通行本作“晚”。這又是一個可爭論的焦點。俞平伯《唐宋詞選釋》注云:  “曉來”,各本多作“晚來”,殆因下文“黃昏”云云。其實詞寫一整天,非一晚的事,若云“晚來風急”,則反而重復。上文“三杯兩盞淡酒”是早酒,即《念奴嬌》詞所謂“扶頭酒醒”;下文“雁過也”,即彼詞“征鴻過盡”。今從《草堂詩余別集》、《詞綜》、張氏《詞選》等各本,作“曉來”。  這個說法是對的。說“曉來風急”,正與上文“乍暖還寒”相合。古人晨起于卯時飲酒,又稱“扶頭卯酒”。這里說用酒消愁是不抵事的。至于下文“雁過也”的“雁”,是南來秋雁,正是往昔在北方見到的,所以說“正傷心,卻是舊時相識”了。《唐宋詞選釋》說:“雁未必相識,卻云‘舊時相識’者,寄懷鄉之意。趙嘏《寒塘》:‘鄉心正無限,一雁度南樓。’詞意近之。”其說是也。  上片從一個人(www.lz13.cn)尋覓無著,寫到酒難澆愁;風送雁聲,反而增加了思鄉的惆悵。于是下片由秋日高空轉入自家庭院。園中開滿了菊花,秋意正濃。這里“滿地黃花堆積”是指菊花盛開,而非殘英滿地。“憔悴損”是指自己因憂傷而憔悴瘦損,也不是指菊花枯萎凋謝。正由于自己無心看花,雖值菊堆滿地,卻不想去摘它賞它,這才是“如今有誰堪摘”的確解。然而人不摘花,花當自萎;及花已損,則欲摘已不堪摘了。這里既寫出了自己無心摘花的郁悶,又透露了惜花將謝的情懷,筆意比唐人杜秋娘所唱的“有花堪折直須折,莫待無花空折枝”要深遠多了。  從“守著窗兒”以下,寫獨坐無聊,內心苦悶之狀,比“尋尋覓覓”三句又進一層。“守著”句依張惠言《詞選》斷句,以“獨自”連上文。秦觀(一作無名氏)《鷓鴣天》下片:“無一語,對芳樽,安排腸斷到黃昏。甫能炙得燈兒了,雨打梨花深閉門”,與此詞意境相近。但秦詞從人對黃昏有思想準備方面著筆,李則從反面說,好像天有意不肯黑下來而使人尤為難過。“梧桐”兩句不僅脫胎淮海,而且兼用溫庭筠《更漏子》下片“梧桐樹,三更雨,不道離情正苦;一葉葉,一聲聲,空階滴到明”詞意,把兩種內容融而為一,筆更直而情更切。最后以“怎一個愁字了得”句作收,也是蹊徑獨辟之筆。自庾信以來,或言愁有千斛萬斛,或言愁如江如海(分別見李煜、秦觀詞),總之是極言其多。這里卻化多為少,只說自己思緒紛茫復雜,僅用一個“愁”字如何包括得盡。妙在又不說明于一個“愁”字之外更有什么心情,即戛然而止,仿佛不了了之。表面上有“欲說還休”之勢,實際上已傾瀉無遺,淋漓盡致了。  這首詞大氣包舉,別無枝蔓,逐件事一一說來,卻始終緊扣悲秋之意,真得六朝抒情小賦之神髓。而以接近口語的樸素清新的語言譜入新聲,又卻體現了倚聲家的不假雕飾的本色,誠屬個性獨具的抒情名作。 李清照作品_李清照詩詞 李清照:夫人閣端午貼子 李清照:偶成分頁:123

你的氣質里,藏著你讀過的書  文/若蝶  1  今年暑假,我坐上火車獨自去云南旅游,半路上,對面的座位新上來一位旅客。這是位氣質優雅的女性,她身上有一種深沉到骨子里的書卷氣,讓接觸到她的人如沐春風。  上車后不久,我注意到她從包里翻出一本書,認真地讀起來。我掃了一眼封面,是梭羅的《瓦爾登湖》。周圍的人都在低頭刷著手機,唯有她捧著一本書,讀得如癡如醉。  過上一會兒,興許想休息一下,她合上書本,把頭扭向窗外,欣賞起風景來。她散發出的淡然知性的氣質,讓一向不愛和人說話的我,也忍不住想和她聊一聊。她就像一本封面唯美、內在雋永的好書,讓你忍不住想要翻開看看。  我微笑著對她說,看你的氣質,就知道你是個文化人。她輕輕一笑,說自己只是一個小學老師,并沒有多高的學歷,只不過從小就喜歡看書。  隨著更深入的交談,我了解到眼前這位女性出生在一個并不富裕的小縣城。單親家庭長大的她,相貌平平,一度很自卑。平時她是個寡言的人,最大的愛好是讀書。  有一次她在老師家借了一本書《簡·愛》,主人公的自尊自立、勇敢堅強,深深震撼了她,原來貧窮又不好看的孤女也可以驕傲地追求到自己的幸福。她從書中看到了生活的一縷曙光,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。  她開始拋開無謂的自卑,在學習上更加用功起來,最后考入一所師范院校,畢業后在家鄉的小學當了老師,實現了自己教書育人的夢想。閑暇之余,最大的愛好依然是讀書。  2  我問她,平時喜歡讀什么樣的書?她說,讀得最多的是經典作品。一個人的時間有限,要選擇最有營養的書籍來豐富自己。  中國的四大名著和國外的一些經典名著,總是讓她愛不釋手。《紅樓夢》是她的最愛,她說里面的眾多人物有各自的性格特點,能讓人深刻體會到人情百態,讀完有種感同身受的共鳴。  她鼓勵她的學生要多讀課外書,尤其推薦多讀經典作品。她對學生們說,文學名著可以開闊一個人的視野,幫助我們認識人,認識社會。人性之美與人性之惡,在經典作品中均有充分的展現。這些作品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,在閱讀中,人的精神世界會不斷得到升華。  她告訴我,這次是利用暑假的時間出門走走,看看外面的世界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,是她想要的最大的幸福。  讀書,讓平凡的她活成了自己的“精致女王”,讓她明白一個優秀的人應該有一顆樂觀向上的心,對生活充滿熱情,能綻放出自己獨特的氣質,并堅持不懈地追求夢想。  分別的時候,她對我說:讀書是什么呀?就是通過別人的故事,然后去思考自己的人生。書讀多了,就會有一些方向。  讀書,讓她活得淡然而通透。一面可與世界和解,一面可與自己安然相處。讀書,才是富養自己的最好方式。  3  一位作家曾說:只有經典,才能將遼闊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澆灌給你,把歷史上早已消逝的高貴靈魂的訊號傳遞給你,把一切的美麗和智慧對比著愚昧和丑陋一起呈現給你。  每個人都會面對各種誘惑,從而有太多的浮躁和焦慮。而經典則給我們定力和底氣,幫助我們從容地面對這個現實的世界。  經典猶如暗夜里的一輪明月,給人帶去光亮,讓人看清前行的方向。讀書越多,越能沉淀下來。當一個人的靈魂有足夠的廣度和深度時,就能在跌宕起伏的生活里擁有處變不驚的內心。  閱讀經典是對自己內在生命的開發,讓人變得從容、淡定、理性、溫和,給人心靈的力量。經典是一朵長開不敗的花,每次見到都會感到驚艷。常讀經典的人如同把這朵花別在了胸前,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能嗅到它的芬芳。  正如作家三毛所說:讀書多了,容顏自然改變,許多時候,自己可能以為看過的書籍都成過眼云煙,不復記憶,其實它們仍是潛在氣質里、在談吐上、在胸襟的無涯里。  你的氣質里,一定藏著你讀過的書。  來源:若蝶翩翩(ID:tym2508) 你對生活的態度,決定你的氣質和品味 請將十種生命氣質傳給孩子 曾國藩的教子之道:唯讀書則可以變其氣質分頁:123

余光中:不朽,是一堆頑石?  那天在悠悠的西敏古寺里,眾鬼寂寂,所有的石像什么也沒說。游客自紐約來,游客自歐陸,左顧右盼,恐后爭先,一批批的游客,也嚇得什么都不敢妄說。岑寂中,只聽得那該死的向導,無禮加上無知,在空廳堂上指東點西,制造合法的噪音。十個向導,有九個進不了天國。但最后,那卑微繼續的噪音,亦如歷史上大小事件的騷響一樣,終于寂滅,在西敏古寺深沉的肅穆之中。游客散后,他兀自坐在大理石精之間,低回久不能去。那些石精銅怪,百魄千魂的噤嘿之中,自有一種冥冥的雄辯,再響的噪音也辯它不贏,一層深似一層的陰影里,有一種音樂,灰樸樸地安撫他敏感的神經。當晚回到旅舍,他告訴自己的日記:“那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。徘徊在幽光中,被那樣的鬼所祟,卻是無比的安慰。大過癮。大感動。那樣的被祟等于被祝福。很久,沒有流那樣的淚了。”  說它是一座特大號的鬼屋,一點也沒錯。在那座嵯峨的中世紀古寺里,幢幢作祟的鬼魂,可分三類。掘墓埋骨的,是實鬼。立碑留名的,是虛鬼。勒石供像的一類,有虛有實,無以名之,只好叫它做石精了。而無論是據墓為鬼也好,附石成精也好,這座石寺里的鬼籍是十分雜亂的。帝王與布衣,俗眾與憎侶,同一拱巍巍的屋頂下,鼾息相聞。高高低低,那些嶙峋的雕像,或立或坐,或倚或臥,或鍍金,或敷彩,異代的血肉都化為同穴的冷魂,一礦的頑塊。李白所說“屈平詞賦懸日月,楚王台榭空山丘”,在此地并不適用。在西敏寺中,詩人一隅獨擁,固然受百代的推崇,而帝王的墓穴,將相的遺容,也遍受四方的游客瞻仰。一九六六年,西敏寺慶祝立專九百年,宣揚的精神正是“萬民一體”。  西敏寺的位置,居倫敦的中心而稍稍偏南,詩人史賓塞筆下的“風流的泰晤士河”在其東緩緩流過,華茲華斯駐足流過的西敏寺大橋凌乎波上,在寺之東北。早在公元七世紀初年,這塊地面已建過教堂。一○六五年,敕建西敏寺的英王,號稱“懺悔的愛德華”。次年諾曼第公爵威廉北渡海峽,征服了大不列顛,那年的耶誕節就在西敏寺舉行加冕大典,成為法裔的第一任英王。從此,在西敏寺加冕,成了英國宮廷的傳統,而歷代的帝王卿相高僧名將皇后王子等等,也紛紛葬在寺中,不葬在此地的,也往往立碑勒銘,以志不忘。西敏寺,是一座大理石砌的教堂,七色的玻璃窗開向天國,至今仍是英國人每日祈禱的圣殿。但同時是一座石氣陰森陽光罕見的博物巨館,石槨銅棺,拱門回廊,無一不通向死亡,無一不通向幽喑的過去。  對于他,西敏古寺不止是這些。坐在南翼大壁畫前的古木排椅上,兩側是歷代詩人的雕像,凌空是百尺拱柱高舉的屋頂,遠眺北翼,歷代將相成排的白石立像盡處是所羅門的走廊,其上是宜徑廿尺的薔薇圓窗,七彩斑斕的薔瓣上,十一使徒的繪像,集花了上界的天光——這么坐著,仰望著,恍恍惚惚,神游于天人之際,西敏寺就是一部立體的英國歷史,就是一部,尤其是對于他,石砌的英國文學史。  不敢高聲語,恐驚天上人。詩人之隅,他是屏息斂氣,放輕了腳步走進來的。忽然他已經立在詩魂蠢動的中間,四周,一尊尊的石像,頂上,一方方的浮雕,腳下,一塊接一塊的紀念碑平嵌于地板,令人落腳都為難。天使步躊躇,妄人踹莫顧,他低吟起頗普的名句來。似曾相識的那許多石像,逼近去端詳,退后來打量,或正面瞻仰,或分行側望,或碑文喃喃以沉吟,或警句津津而冥想,詩人雖一角,竟低回了兩個小時。終于在褐色的老木椅上坐下來,背著哥德斯密司的側面浮雕,仰望著崇高的空間怔怔出神。六世紀的英詩,巡禮兩小時。那么多的形象,聯想,感想,疲了,眼睛,酸了,肩頸,讓心靈慢慢去調整。  最老的詩魂,是六百多歲的喬叟。詩人晚年貧苦,曾因負債被告,乃戲筆寫了一首諧詩,向自己的阮羹訴窮。亨利四世讀詩會意,加賜喬叟年俸。不到幾個月,喬叟卻病死在寺側一小屋中,時為一四○○年十月二十五日。寺方葬他在寺之南翼,尸體則由東向的側門抬入。但身后之事并未了結。原來喬叟埋骨圣殿,不是因為他是英詩開卷的大師,或什么“英詩之父”之類的名義——那都是后來的事——而是因為他做過朝官,當過宮中的工務總監,死前的寓所又恰是寺方所賃。七十多年后,凱克斯敦在南翼墻外裝置了英國第一架印刷機,才向專方請準在喬叟墓上刻石致敬,說明墓中人是一位詩人。又過了八十年的光景,英國人對自己的這位詩翁認識漸深,乃于一五五六年,把喬叟從朱艾敦此時立像的地點,遷葬于今日游客所瞻仰的新墓。當時的詩人名布禮根者,更為他嵌立一方巨碑,橫于碩大典麗的石棺之上,赫赫的詩名由是而彰,其后又過百年,大詩人朱文敦提出“英詩之父,或竟亦英詩之王”之說,喬叟的地位更見崇高。所謂寂寞身后事,看來也真不簡單。蓋棺之論論難定,一個民族,有時要看上幾十年幾百年,才看得清自己的詩魂。  喬叟死后二百年,另一位詩人葬到西敏寺來。一五九八年的耶誕前夕,史實塞從兵燹余燼的愛爾蘭逃來倫敦,貧病交加,不到一月便死了。親友遵他遺愿,葬他于喬叟的墓旁,他的棺木入寺,也是經由當年的同一道側門。據說寫詩吊他的詩友,當場即將所寫的詩和所用的筆一齊投入墓中陪葬。直到一六二○年,杜賽特伯爵夫人才在他墓上立碑紀念,可見史賓塞死時,詩名也不很隆。  其實盛名即如莎士比亞,蓋棺之時,也不是立刻就被西敏寺接納的。英國最偉大的詩人,死于一六一六年,卻要等到一七四○年,在寺中才有石可托。一六七四年米爾頓死時,清教徒的革命早已失敗,在政治上,米爾頓是一個失勢的叛徒。時人報道他的死訊,十分冷淡,只說他是“一個失明的老人,書寫拉丁文件維生”。六十三年之后,他長發垂肩的半身像才高高俯臨于詩人之隅。  西敏寺南翼這一角,成為名詩人埋骨之地,既始于喬叟與史賓塞,到了十八世紀,已經相沿成習。一七一一年,散文家艾迪生在《閱世小品》里已經稱此地為“詩人之苑”,他說:“我發現苑中或葬詩人而未立其碑,或有其碑而未葬其人。”至于首先使用“詩人之隅”這名字的,據說是后來自己也立碑其間的哥德斯密司。  詩人之隅的形成,是一個緩慢的傳統而且不規則。說它是石砌的一部詩史吧,它實在建得不夠嚴整。時間那盲匠運斤成風,鬼斧過處固然留下了核目的神工,失手的地方也著實不少。例如石像羅列,重鎮的詩魁文豪之間就繚繞著一縷縷虛魅游魂,有名無實,不,有石無名,百年后,猶飄飄浮浮沒有個安頓。雪萊與濟慈,有碑無像。柯立基有半身像而無碑。相形之下,普賴爾(MatthewPrior)不但供像立碑,而且天使環侍,獨據一龕,未免大而無當了。至于謝德威爾(ThomasShadwell)不但浮雕半身,甚且桂冠加頂,帷飾儼然,乍睹之下,他不禁啞然失笑,想起的,當然是朱艾敦那些斷金削玉冷鋒凜人的千古名句。朱艾敦的諷刺詩猶如一塊堅冰,謝德威爾冥頑的形象急凍冷藏在里面,透明而凝安。謝德威爾亦自有一種不朽,但這種不朽不是他自己光榮掙來的,是朱艾敦給罵出來的,算是一種反面的永恒,否定的紀念吧。跟天才吵架,是沒有多大好處的。  詩人之隅,不但是歷代時尚的記錄,更是英國官方態度的留影。拜倫生前名聞全歐,時譽之隆,當然有資格在西敏寺中立石分土,但是他那叛徒的形象,法律,名教,朝廷,皆不能容,注定他是要埋骨異鄉。浪漫派三位前輩都安葬本土,三位晚輩都魂游海外,葉飄飄而歸不了根,拜倫死時,他的朋友霍普浩司出面呼吁,要葬他在西敏寺里而不得。其后一個半世紀,西敏寺之門始終不肯為拜倫而開。十九世紀末年,又有人提議為他立碑,為住持布瑞德禮所峻拒,引起一場論戰。直到一九六九年五月,詩人之隅的地上才算為這位浪子奠了一方大理石碑,上面刻著:“拜倫勛爵,一八二四年逝于希臘之米索郎吉,享年三十六歲。”英國和她的叛徒爭吵了一百多年,到此才告和解。激怒英國上流社會的,是一個魔鬼附身的血肉之驅,被原諒的,卻是一堆白骨了。  本土的詩人,魂飄海外,一放便是百年,外國的詩客卻高供在像座上,任人膜拜,是詩人之隔的另一種倒置。莎士比亞,米爾頓,布雷克,拜倫,都要等幾十年甚至百年才能進寺,新大陸的朗費羅,死后兩年便進來了。丁尼生身后的柱石上,卻是澳洲的二流詩人高登(A.L.Gordon)。頗普不在,他是天主教徒。洛里爵士也不在,他已成為西敏宮中的冤鬼。可是大詩人葉慈呢,他又在哪里?  甚至詩人之隅的名字,也發生了問題。南翼的這一帶,鬼籍有多么零亂。有的鬼實葬在此地,墓上供著巍然的雕像,像座刻著堂皇的碑銘,例如朱艾敦,約翰遜,江森。至于葬在他處的詩魂,有的在此只有雕像和碑銘,例如華茲華斯和莎翁,有的有像無碑,例如柯立基和史考特,有的有碑無像,例如拜倫和奧登。生前的遭遇不同,死后的待遇也相異,這些幽靈之中,附詩魂之外,尚有散文家、小說家、戲劇家、批評家、音樂家、學者、貴婦、僧侶和將軍,詩人的一角也不盡歸于詩人。大理石的殿堂,碑接著碑,雕像凝望著雕像,深刻拉丁文的記憶英文的玄想。圣樂繞梁,猶繚繞韓德爾的雕像。哈代的地碑毗鄰狄更司的地碑。麥考利偏頭側耳,聽遠處,歷史迂緩的回音?巧舌的名伶,賈禮克那樣優雅的手勢,掀開的絨幕里,是哪一出悲壯的莎劇?  而無論是雄辯滔滔或情話喃喃,無論是風琴的圣樂起伏如海潮,大理石的聽眾,今天,都十分安寧,冷石的耳朵,白石的盲瞳,此刻都十分肅靜。游客自管自來去,朝代自管自輪替,最后留下的,總是這一方方、一棱棱、一座座,堅冷凝重的大理白石,日磋月磨,不可磨滅的石精石怪永遠祟著中古這廳堂。風晚或月夜,那邊的老鐘樓當當敲罷十二時,游人散盡,寺僧在夢魘里翻一個身,這時,石像們會不會全部醒來,可驚千百對眼瞳,在暗處矍矍復眈眈,無聲地旋轉,被不朽罰站的立像,這時,也該換一換腳了。  因為古典的大理石雕像,在此地正如在他處一樣,眼雖睜而無瞳如盲。傳神盡在阿堵,畫龍端待點睛。希臘人放過這靈魂的穴口,一任它空空茫茫面對著大荒,真是聰明,因為石像所視不是我們的世界,原不由我們向那盈寸間去揣摩,妄想。什么都不說的,說得最多。倚柱支頤,莎翁的立姿,俯首沉吟,華茲華斯的坐像,朱艾敦的儒雅,米爾頓的嚴肅,詩人之隅大大小小的石像,全身的,半身的,側面浮雕的,全盲了那對靈珠,不與世間人的眼神灼灼相接。天人之間原應有一堵墻,哪怕是一對空眶。  死者的心聲相通,以火焰為舌,  活人的語言遠不可接。  所以隱隱他感到,每到午夜,這一對對偽裝的盲睛,在暗里會全部活起來,空廳里一片明滅的青磷。但此刻正是半下午,寺門未閉,零落的游客三三兩兩,在廳上逡巡猶未去。  也就在此時,以為覽盡了所有的石塊,一轉過頭去,布雷克的青銅半身像卻和他猛打個照面!剛強堅硬的圓頭顱光光,額上現兩三條紋路像鑿在絕壁上,眉下的巖穴深深,睜兩只可怖的眼睛,瞳孔漆漆黑,那眼神驚愕地眺出去,像一層層現象的盡頭驟見到,預言里駭目的遠景,不忍注目又不能不逼視。雕者亦驚亦怒,銅像亦怒亦驚,鼻脊與嘴唇緊閉的棱角,陰影,塑出瘦削的頰骨沉毅的風神。更瘦更剛是肩胛骨和寬大的肩膀,頭顱和頸項從其上挺起矗一座獨立的頑崗。先知就是那樣。先知的眼睛是兩個火山口近處的空氣都怕被灼傷。惶惶然他立在那銅像前,也怕被灼傷又希望被灼傷。于是四周的石像都顯得太馴服太乖太軟弱太多脂肪,鎖閉的盲瞳與盲瞳之間唯有這銅像瞑目而裂眥。古典脈脈。現代眈眈。  銅像是艾普斯坦的杰作。千座百座都兢兢仰望過,沒一座令他悸栗震動像這座。布雷克默默奮斗了一生,老而更貧,死后草草埋彭山的荒郊,墓上連一塊碑也未豎。生前世人都目他為狂人,現在,又追認他為浪漫派的先驅大師,既嘆其詩,復驚其畫。艾普斯坦的雕塑,粗獷沉雄出于羅丹,每出一品,輒令觀者駭怪不安。這座青銅像是他死前兩年的力作,那是一九五七年,來供于詩人之隅,正是布雷克誕生的兩百周年。承認一位天才,有時需要很久的時間。  詩人之隅雖為傳統的圣地,卻也為現代而開放。現代詩人在其中有碑題名者,依生年先后,有哈代,吉普林,梅士菲爾,艾略特,奧登。如以對現代詩壇的實際影響而言,則尚有布雷克與霍普金斯。除了布雷克立有雕像之外,其他六人的長方形石碑都嵌在地上。年代愈晚,詩人之隅更供置石像便愈少空間,鬼滿為患,后代的詩魂只好委屈些,平鋪在地板上了。哈代的情形最特別:他之入葬西敏寺,小說家的身份恐大于詩名,同時,葬在寺里,是他的骨灰,而他的心呢?卻照他遺囑所要求,是埋在道且斯特的故鄉。艾哈特和奧登,死后便入了詩人之隅,足證兩人詩名之盛。而英國的政教也不厚古人而薄今人。奧登是入寺的最后一人。他死于一九七三年九月,葬在奧地利。第二年十月,他的地碑便在西敏寺揭幕,由桂冠詩人貝吉曼獻上桂冠。  下一位可輪到貝吉曼自己?奧登死時才六十六歲,貝吉曼今年卻已過七十。他從東方一海港來喬叟和莎翁的故鄉,四十多國的作家也和他一樣,自熱帶自寒帶的山城與水港,濟慈的一箋書,書中的一念信仰,群彥倜儻要仔細參詳。七天前也是一個下午,他曾和莎髯的詩苗詩裔分一席講壇;右側是白頭怒發鷹顏矍然的史班德,再右,是清瘦而易慍的羅威爾,半被他擋住的,是貝吉曼好脾氣的龍鐘側影。羅威爾是美國人,雖然西敏寺收納過朗費羅,亨利·詹姆斯,艾略特等幾位美國作家,看來詩人之隅難成為他的永久戶籍,然則史班德的鷹隼,貝吉曼的龍鐘,又如何?兩人都有可能,貝吉曼的機會也許更大,但兩人都不是一代詩宗。史班德崛起于三十年代,一次與奧登齊名,并為牛津出身的左翼詩人。四十年的文壇和政局,塵土落定,憤怒的牛津少年,一回頭已成歷史——出征時那批少年誓必反抗法西斯追隨馬克思,到半途旗摧馬蹶壯士齊回頭,遙揮手,別了那眩目而不驗的神。TheGodThatFailed!奧登去花旗下,作客在山姆叔叔家,佛洛伊德,祈克果,一路拜回去回到耶穌。戴路易斯繼梅士菲爾做桂冠詩人,死了已四年。麥克尼斯做了古典文學教授,進了英國廣播公司,作聲已十三載。牛津四杰只剩下煢煢這一人,老矣,白發皚皚的詩翁坐在他右側,喉音蒼老遲滯中仍透出了剛毅。四十年來,一手揮筆,一手麥克風,從加入共產黨到訣別馬列,文壇政壇耗盡了此生。而繆思呢,是被他冷落了,二十年來已少見他新句。詩句,已落在臭登下,傳誦眾口又不及貝吉曼,史班德最后的地址該不是西敏寺。詩人之隅,當然也不是梁思的天秤,銖兩悉稱能鑒定詩骨的重輕,里面住的詩魂,有一些,不如史班德遠甚。詩人死后,有一塊白石安慰荒土,也就算不寂寞了,有一座大教堂崢嶸而高,廣蔽歷代的詩魂把栩栩的石像縈繞,當然更美好,但一位詩人最大的安慰,是他的詩句傳誦于后世,活在發燙的唇上快速的血里,所謂不朽,不必像大理石那樣冰涼。  可是那天下午,南翼那高挺的石柱下坐著,四周的雕像那么寧靜地守著,他回到寺深僧肅的中世紀悠悠,緩緩地他仰起臉來仰起來,那樣光燦華美的一周又一扇玻璃長窗更上面,猗猗盛武是倒心形的薔薇巨窗天使成群比翼在窗口飛翔。耿耿詩魂安息在這樣的祝福里,是可羨的。十九世紀初年,華茲華斯的血肉之身還沒有僵成冥坐的石像,丁尼生,白朗寧猶在孩提的時代,這座哥德式的龐大建筑已經是很老很老了——煙薰石黑,七色斑斑黑線勾勒的厚窗蔽暗了白晝。涉海來拜的伊爾文所見的西敏寺,是“死神的帝國:死神冠冕儼然,坐鎮他宏偉而陰森的宮殿,笑做人世光榮的遺跡,把塵土和遺忘滿布在君王的碑上”。今日的西敏寺,比伊爾文憑吊時更老了一百多歲,卻已大加刮磨清掃:雕門鏤扉,銅像石碑,色彩凡有剝落,都細加髹繪,玻璃花窗新鑲千扇,燭如復瓣的大吊燈,一蕊蕊一簇族從高不可仰的屋頂拱脊上一落七八丈當頭懸下來,隱隱似空中有飄渺的圣樂,啊這永生的殿堂。  對詩人自己說來,詩,只是生前的浮名,徒增擾攘,何足療饑,死后即使有不朽的遠景如蜃樓,墓中的白骸也笑不出聲來。正如他,在一個半島的秋夜所吟:  倘那人老去還不忘寫詩  燈就陪他低誦又沉吟  身后事付亂革與繁星但對于一個民族,這卻是千秋的盛業,詩柱一折,文啟岌岌乎必將傾。無論如何,西敏寺能辟出這一隅來招詩魂,供后人仰慕低回,挹不老桂枝之清芳,總是多情可愛的傳統。而他,迢迢自東方來,心香一縷,來愛德華古英王的教堂,頂禮的不是帝后的陵寢與僵像,世胄的旌旗,將相的功勛,是那些漱齒猶香觸舌猶燙的詩句和句中吟嘯歌哭的詩魂。悵望異國,蕭條異代,傷心此時。深闃隔世的西敏古寺啊。寺門九重石壁外面是現代。衛星和巨無霸,Honda和Minolta的現代。車塞于途,人囚于市,魚死于江海的現代。所有的古跡都陷落,蹂躪于美國的旅行團去后又來日本的游客。天羅地網,難逃口號與廣告的噪音。月球可登火星可探而有面墻不可攀有條小河不可渡的現代。但此刻,他感到無比的寧靜。一切亂象與噪音,紛繁無定,在詩人之隅的永寂里,都已沉淀,留給他的,是一個透明的信念,堅信一首詩的沉默比所有的擴音器加起來更清晰,比機槍的口才野炮的雄辯更持久。堅信文字的冰庫能冷藏最燙的激情最新鮮的想象。時間,你帶得走歌者帶不走歌。  西敏寺乃消滅萬篇釋盡眾嫌的大堂,千載宿怨在其中埋葬,史家麥科利如此說。此地長眠的千百鬼魂,碑石相接,生前為敵為友,死后相伴相鄰,一任慈藹的遺忘覆蓋著,渾沌沌而不分。英國的母體一視同仁,將他們全領了回去,冥冥中似乎在說:“唉,都是我孩子,一起都回來吧,愿一切都被饒恕。”米爾頓革命失敗,死猶盲眼之罪人。布雷克歿時,忙碌的倫敦太忙碌,渾然不知。拜倫和雪萊,被拒于家島的門外,悠悠游魂無主,流落在南歐的江湖。有名的野鬼陰魂總難散,最后是母土心軟,一一招回了西敏寺去。到黃昏,所有的鴉都必須歸塔。詩人的南翼對公侯的北堂,月桂擎天,同樣是為棟為梁,西敏寺兼容的傳統是可貴的。他想起自己的家渺渺在東方,昆侖高,黃河長,一百條泰晤士的波濤也注不滿長江,他想起自己的家里激辯正高昂,仇恨,是人人上街佩戴的假面,所有的擴音器蟬噪同一個單腔單調,桂葉都編成掃帚,標語貼滿屈原的額頭。  出得寺來,倫敦的街上已近黃昏,八百萬人的紅塵把他卷進去,匯入浮光掠影的街景。這便是肩相摩鷺相接古老又時新的倫敦,西敏寺中的那些鬼魂,用血肉之身愛過,咒過,鬧過的名城。這樣的街上曾走過孫中山,丘吉爾,馬克思,當倫敦較小較矮,滿地是水塘,更走過女王的車輦和紅氅披肩的少年。四百年后,執節戴冕的是另一個伊麗莎白在白金漢宮,但誰是錦心繡口另一個威廉?在一排猶青的楓樹下他回過頭去。那灰樸樸的西敏寺,和更為魁偉的國會,夕照里,峻拔的鐘樓,高高低低的尖塔纖頂,正托著天色泅藍和云影輕輕。他向前走去,沿著一排排黑漆的鐵柵長欄,然后是班馬線和過街的綠燈,紅圈藍杠的地下車標志下,七色鮮麗的報攤水果攤,紀念品商店的櫥窗里,一列列紅衣黑褲的衛兵,玻璃上映出的卻是兩個警伯的側像,高盔發發而束頸。他沿著風車堤緩緩向南走,逆著泰晤士河的東流,看不厭堤上的榆樹,樹外的近橋和遠橋,過橋的雙層紅巴士,游河的白艇。  ——水仙水神已散盡,  泰晤士河啊你悠悠地流,我歌猶未休。  從豪健的喬叟到聰明的奧登,一江東流水奶過多少代詩人?而他的母奶呢,奶他的汨羅江水飲他的淡水河呢?那年是中國大地震西歐大旱的一年,整個英倫在喘氣,惴惴于二百五十年未見的苦旱。圣杰姆斯公園和海德公園的草地,枯黃一片,恰如艾略特所預言,長靠背椅(www.lz13.cn)上總有三兩個老人,在亢旱的月份桔生待雨。而就在同時一場大台風,把小小的香港答成旋轉的陀螺,暴雨急湍,沖斷了九廣鐵路。那晚是他在倫敦最后的一晚,那天是八月最后的一天。一架波音七○七在蓋特威克機場等他,不同的風云在不同的領空,東方迢迢,是他的起點和終點。他是西征倦游的海客,一顆心惦著三處的家:一處是新窩,寄在多風的半島,一處是舊巢,偎在多雨的島城,多雨而多情,而真正的一處那無所不載的后上,倒顯得生疏了,縱鄉心是鐵砧也經不起三十載的捶打捶打,怕早已忘了他吧,雖然他不能忘記。  當晚在旅館的台燈下,他這樣結束自己的日記:“這世界,來時她送我兩件禮物,一件是肉身,一件是語文。走時,這兩件都要還她,一件,已被我用壞,連她自己也認不出來,另一件我愈用愈好,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活更新。縱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,最后我或許會被寬恕,欣然被認做她的孩子。”  一九七六年十月追記 余光中散文_余光中的詩 余光中:四月,在古戰場 余光中詩集 鄉愁余光中讀后感分頁:1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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